2011年,一位认识多年的朋友找到我,说想在运河边的树林里建一个房子,那里环境很好,但是功能不太确定,也许可以是餐厅、咖啡馆、酒吧、也可以是展览、会议的地方,朋友还憧憬了很多其它的也许。
我一直认为建筑作为场所来说空间与人在其中的生活之关系及其重要,空间的尺度、形态、光线、氛围之营造等无一不与其中的事件相关。如果事件无法定义,空间似乎也无从开始思考。所以遇到这样模糊的设计要求我很犹豫是否做。然而在当下这种建筑的不确定性可谓非常普遍,经常出现不明确功能就开始设计或设计过程中甚至建成后功能被改变的情况。这当然很大程度是市场、资本、政策、土地使用权属等外部条件的善变所致。
意大利的Archizoom在60年代末敏锐地提出,城市做为资本主导下的生产与消费体系之机制的产物,大都市已不再是场所(place),而变成一种条件(condition)。[1]他们因而提出一种大胆的城市图解——No-Stop City,在这个提案里,城市成为一种同质化的网格体系,具有连续平面,可无限蔓延、及局部微气候等特征。Archizoom藉此宣称城市将成为一个被程序化的、各向同性、无边界的系统,而所有类型的功能可以在这样一个同质化的领域中(field)随机实现。[2]城市由此变成了一个无等级、无形的、装备精良的停车场。仔细观察Archizoom这个看似疯狂的带有乌托邦设想的平面,虽然看似这种不确定主义完全消解了我们对建筑作为形式存在的传统认知,但不得不承认Archizoom对资本作用下城市空间形成机制有着深刻的认识与批判性。
想想当下的中国,作为消费对象的建筑之状况与Archizoom观察之城市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建筑短寿、易变、投机、引起欲望又很快被厌倦。而这一切无不是建筑追求诗性想成为纪念物的阻碍。面对这种无处不在的状况,建筑是否存在一种策略可以去应对这种使用的不确定性?是否可以有一种均质、蔓延、无等级的No-Stop Architecture去容纳这些易变的需求?
带着这样的思考,我接受了这个项目。
一般来说,如果任务书不能带来明确的启示,我会从场地中去寻找设计的触发点。
基地位于运河边的一个公园里,场地拥有河的景观,以及一片树林。除此以外也没有其它的了。场地中的树给我一个启发,坐在树下看风景是一种美妙的感受,树具有天然的空间的遮蔽感,由此想能否创造一个类似于树下空间的感觉,由一些树形结构来支撑。树的枝干将相互连成一种结构形式并在其遮蔽之下形成空间。
树,作为空间原型的灵感,同时隐含了“单元”的概念。一棵树作为基本单元,可以被复制,而成为林。这一状况就暗含了一种基于网格的均质空间的可能性。树林不正是这样一种空间状态吗?想象一下在树林中也可以发生很多不同的人的活动,散布、休憩、野炊等等。因此脑子里开始浮现出建筑内部就如在树林的空间里就餐、聊天、聚会的场景,当光线从上面洒下来还可以创造很动人的气氛。
树林还具有这样的特征:边界自由、可无限延伸,因此建筑如果是这样的空间体系,可以很好地适应场地,例如自由的边界可以很好地结合地形、避让要保留的树木。而可延伸则意味着平面的灵活性,可以在任意处截断,因此很适合分期建设,而每一期建设的平面自身都具有完整性——因为边界是自由的。由此形成的平面是一个没有等级差异的一片域(field),而非一个形状。就如你不太会记得树林的形状,只记得树林里的氛围。
而基于树状结构单元的体系从建造上恰好可以采用预制装配式的建造方式,以适应在公园里建造的条件,缩短工期,减少对环境的影响。
基于上述种种,设计开始自然浮现。首先发展的是以柱子为中心并伸出四条悬臂梁的树一般的基本结构单元,然后是确定格网的尺度,这与想营造的空间高度具有一定的比例关系。梁柱单元在格网基础上重复组合形成整体的空间结构。柱网非常规则,就如停车场,但我们让梁的轴线加了些曲折以获得些变化,柱子的高度有三种,正如自然界的树是一类,但每一棵又不尽相同,这样整体的空间就产生了起伏,而屋顶也成为一个生动有趣的人造景观。自然真是给予我们的想象无尽的养分。应该说,这样一种基于单元同构而又允许适当变化的生成方法很好地实现了控制与自由的关系,即可标准化生产,又能制造丰富性。这类似于伍重基于对植物的观察发展出additive architecture的方法,也类似阿尔托提出的灵活标准化(flexible standardization)。[3]
这样一个出发点,让我们自然而然地选择了木结构——树林的氛围、轻质、加工安装快等特性都符合设计意图。之后,我们让整个木结构的建筑座落在一个飘浮的混凝土平台上,这样一方面有利于木结构防潮,另一方面,将机电设备系统及检修空间布置于平台之下,使屋顶解放出来不用再做吊顶,还原为纯粹的结构和空间。结构单元形成漏斗状的屋面单元,雨水汇聚后从隐藏在柱子中心的雨水管流到平台下面。
建筑外部为了强调树性结构的形式,有意识地将结构呈现在立面上,因为木材本身是隔热材料,技术上恰好可以这样做,建筑的围护墙体则有意采用不同的材料以凸显结构。围护结构以玻璃幕墙为主,以便外部的风景最大化地进入内部。局部的实墙体我们就地取材采用现场基础施工挖出来的土做成了夯土墙。作为主体材料的木材和夯土,一方面它们的自然质感呼应了场地中的泥土与树木。这些材料可以自然呼吸,有效调节室内外的相对湿度温度。另一方面,由于木和土都是理想的保温隔热材料,无需再单独做保温,结构和墙体都是单纯的实体构造而且内外一致,因此建筑从外部和内部均使得结构和墙体的构造关系得以清晰呈现。
室内的形式逻辑是夹层、房间等空间元素均采用其它材料(钢板、夹纸玻璃等)与木结构在视觉上脱离,形成或悬浮或散落于木结构所营造的树林空间之中的意象。
地面的碎拼石板意在加强空间的无方向性,深灰色调则加强木结构从地面的上升感。屋面的木瓦外露表面完全不做防腐处理,经过自然风化后色彩将变灰以期更融入环境。室内的照明主要由两种灯光构成,悬吊于3米高度的灯罩满足地面照度的同时,在夜晚的高空间中又形成了一个低空间尺度,以保证人在坐下来时候的尺度亲密感。在柱子和梁交接处的洗顶灯则完成了对顶部结构空间的描绘,使得在晚间屋顶的空间形式可以被感受到。
在完成的建筑中游走,空间本身不具有明显的方向性。视线总因循于外面的风景,正如在树林中漫步。家具与陈设布置的变化赋予空间完全不同的使用方式,容纳不同的活动——展览、酒会、婚礼等等。在这个建筑里,场所的特质因此不依赖于某种特定的使用方式而更多依附于建筑本身——空间与结构的形式、材料、光线,以及它们与场地共同作用所形成的氛围。
注释和参考文献:
[1] “The metropolis ceases to be a ‘place’, to become a ‘condition’.” Martin van Schaik, Otakar Máčel. Exit Utopia: Architectural Provocations, 1956-76. Delft: IHAAU-TU Delft, 2005: 158.
[2] “The city no longer ‘represents’ the system, but becomes the system itself, programmed and isotropic, and within it the various functions are contained homogeneously.……The factory and the supermarket become the specimen models of the future city: optimal urban structures, potentially limitless, where human functions are arranged spontaneously in a free field.” Martin van Schaik, Otakar Máčel. Exit Utopia: Architectural Provocations, 1956-76. Delft: IHAAU-TU Delft, 2005: 160.
[3] “In Utzon’s work, addictive architecture should be seen as a method more than simply a concept or vocabulary. Aalto used a concept similar to addictive architecture, ‘flexible standardization’……Aalto states,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echnological and architectural standardization is that the technological path leads to one type, whereas sensible standardization leads to millions of different types.’” Michael Asgaard Andersen. Jørn Utzon: Drawings and Buildings. New York: Princeton Architectural Press, 2014: 1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