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分院位于北京白塔寺历史片区的宫门口四条胡同,是该片区城市更新计划内容之一,是由金融街下属的华融金盈公司作为主导力量推动白塔寺片区旧城改造的第一个试点项目。旧城改造历来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工作,因其涉及到人口置换、业态升级、历史风貌保护、基础设施改造等多项内容,尤其是腾退安置等社会性工作。旧城房屋因历史原因所造成的产权复杂性,加上旧城对容积率、建筑密度、高度的严格控制等制约条件,都决定了旧城改造是一种渐进式的更新。华融金盈公司的改造模式是先收购院子,结合市场定位以及整个片区的规划,对腾退后的每个院子进行或改造或重建的更新。更新后的院子密度与原来相同,但使用功能则会变化,由以往的单一居住功能变化为居住、餐饮、客栈、展示、工作室等多种类型的功能空间。业主希望通过以点带面针灸式的方式来逐步实现整个片区的更新,类似于前门大栅栏片区的更新模式。城市更新的核心是业态与人群的变化以及由此带来的生活方式的变化,建筑作为载体主要是要去应对这些变化。与大栅栏片区不同之处在于,后者将收来的院子交由运营者自行设计经营,而白塔寺片区是直接委托建筑师进行每个院子的设计,可能是因为整个区域更新仍处于非常前期的阶段,业主也需要通过直接与建筑师合作为未来的工作摸索经验和确立导则。
四分院作为片区更新的第一个项目,地处鲁迅博物馆后面的居住片区,其功能设定为面向在周边工作的青年人的合租公寓。由于原来的房子状况很差,没有太大的保留价值,因此决定拆除重建。项目设计了大半年,建造了三个月,于2015年6月完成。这个占地只有100平米的小项目,却映射了旧城改造与城市更新以及传统居住原型这些命题中涉及的多重二元关系:历史与当下、个体与整体、密度与高度、封闭与开放、公共与私密、人工与自然、形式与建造等等。
北京旧城历史保护区的核心内容在于以四合院为居住单元与胡同的街道格局共同构成的历史空间肌理以及其所对应的街坊邻里的社区生活方式。在建国后的大半个世纪中,胡同片区经历了很多由没收充公、兄弟分家等引起的产权变化、以及相应带来的使用主体、功能、密度的变化,使得旧城的居住结构异常复杂。例如一个院落甚至一栋建筑里有多个房屋产权,以及居住人口增加带来的大量私搭乱建等现象,这也是大杂院的历史来源。比较一下现状的城市肌理与去除掉违建的城市肌理可见城市密度的巨大差异。而大杂院内部的空间尺度狭小、曲折,亦与传统四合院不同。违建虽然不合法,却透视出城市或建筑实际的物理空间结构始终是当下生活现实的一种反映这一事实。类似我多年前在博洛尼亚看到的一栋令人印象深刻的老建筑,其内部被多次改造后在立面上呈现出房子中人生活的历史。从这一观察出发,我认为新的院落设计应该反应当下生活需求的实质,建筑应当是生活方式的映射。
传统四合院作为一种居住建筑原型在数百年乃至上千年里基本对应的是家庭式的生活结构以及传统的伦理与美学。例如祖辈居正房、晚辈居厢房、佣人住倒座、女儿住后院等,院子作为中心,形成内聚向心式的结构。四分院项目10米见方的场地相较传统四合院占地小很多,尺寸只约等同于传统四合院中间院子的尺度。传统四合院的空间布局对应着传统的家庭生活,位于中间的院子也是家庭生活的中心,所有的房间都朝向它。但这种方式却不再契合今天青年人作为个体合租的生活方式。试想如果所有的房间都面向中间庭院,则晚上一定是拉上窗帘,否则无法解决私密性的问题,而院落作为公共空间也无法提供给个人单独使用。由于个人生活的核心是私密性,所以我们的想法是将场地分为四组空间,每组包含一个房间和一个私人小院,它们各自朝向不同的方向,最终共同构成一个风车状布局。通过这种方式,每个房间和院子的私密性都得到保护。对比于传统四合院,院子从位于中心的聚合作用变成处于四周的离散特征,因此我们把项目命名为四分院。这一空间格局从“合”到“分”的变化揭示出社会结构和生活方式在住宅中的转变。
传统四合院的空间序列是:院门——影壁——前院(倒座)——垂花门——中心庭院——房间(正房、厢房),而四分院的空间序列则是:院门——室外廊道——入口门——共用起居室和餐厅——私人房间(含工作区、卧室、卫生间)——私人院子。空间序列的转变对应集体生活到个人生活的转变。然而没有改变的是,院子始终是空间中的重要环节。传统四合院先进入院子再进入房间,意味着院子是公共的,房间是私密的。在四分院里,顺序则是先进入公共空间然后到个人房间然后再到院子,院子成为最私密的地方。在私人的院子里无人能够看到自己,个人生活的私密性可以得到最大程度的保证,这同时意味着个人房间与院子之间的界面可以变的很透明,使个人生活空间从室内向室外无阻隔的延续,同时扩大了空间感受(也改善了室内采光)。而传统四合院房间与庭院的界面就必须考虑到视线的阻隔以保证房间内的私密。因此室内与室外空间的延续关系是不同的。
而四分院里唯一的公共空间是在中心交汇处可进行烹饪、用餐、和交谈的共享客厅,从这个共享客厅分别进入个人房间,每个房间的入口处都有一个转折的小过度空间,因此卧室门打开时,从客厅也不能直接看到个人房间内部。而客厅除了四个半透明的花窗,与外界唯一的联系是位于正中的天窗。视线被四周墙面的阻隔使得客厅具有强烈的内向性,而天窗引入的光线(包括夜晚的照明采用室外灯具透过天窗照进来)使得房间更加强了这种向心性,位于正中的餐桌因此自然而然地成为交往的核心。因此,相对于个人房间与院落是人与自然交流的场所,客厅更多成为人与人交流的场所。
最开始的方案实际考虑的是三间卧室和一个客厅,可供三人合租,后来业主从出租收益的角度希望压缩公共空间改为四间卧室可供四人合租,开始我有点犹豫这样会压缩每个空间的面积使空间太局促,后来经过尝试后发现,四个房间按风车状布局,中间为共享客厅,房间面积并未减小太多,反而使这一布局因其具有完形特征而更接近于一种原型。而且四组空间的对称与完整使其更有秩序。
在平面空间狭小的前提下,在高度上充分利用空间成为设计的焦点,剖面因此至关重要。设计在个人房间内利用坡屋顶空间中间的高度,将床布置在了夹层的阁楼上,地面空间则承载日常起居和洗漱的功能。阁楼空间与通高的起居空间相连在同一空间内产生了两种尺度。压低的阁楼睡觉区域带来一种狭小产生的亲密感,但又不会显得过于封闭,因为阁楼屋顶上开的天窗引入了阳光和外面的风景,使得躺在床上可以看到胡同里的屋顶和绿树形成的独特景观,以及晚上的夜空。
而地面的下沉与上升则是为了让每一个空间获得适合的比例,例如客厅地面下沉,可使从院子看其体量不致过高,减少了对院子的压迫感;而到个人起居空间的地面抬升,则不致于让空间过高显得促狭,同时,抬起的地面下面成为有用的储物空间。院子的地坪也随个人居住空间的地坪同时抬高,也相当于降低了院墙的高度。
这个设计让我意识到身体对小尺度空间的感受是具有很大弹性的,空间的适当不在于单纯的大小,而在于比例的合理。而能够将小尺度空间处理好,从城市层面又对旧城这种土地价值高的片区能够保持一定的居住密度具有意义。
在中国传统居住中,院子十分重要,它建立起人与自然的亲密关系。“轩楹高爽,窗户邻虚,纳千顷之汪洋, 收四时之烂漫”,是传统的居住理想。四分院虽然小,但是院落仍是其重要组成,而且每一个住户都拥有充分接触自然的私密小院。在每个院子里,根据院子的具体大小、朝向和形状,分别栽植了一棵杏树或枣树。从每个个人房间看向院子,正对的是相邻房间的山墙,两侧分别是中间客厅的外墙与邻户的院墙。树影投掷于墙上,随风摇曳,形成与自然无声的对话。每个房间朝向不同,因此一天当中自然光在不同时刻在房间内部营造的氛围也不尽相同。朝北的房间通过天窗仍然引入阳光,而其正对朝南的院墙则将光线反射入室内。
中间客厅与每个庭院之间的墙上都有一个半透明的小窗,四个小窗拥有四种不同的传统样式,白天院子里的树影婆娑会投掷于花窗之上,给客厅室内带来自然的情绪表达,不同样式以及光线的变化也有助于在房间内部辨别方向感。而夜晚时分从院子里又能看到客厅透出的灯光,花窗的形式与院子里的树影相映成趣。尽管建筑的形式语言除了屋顶以外是相对抽象的,花窗的设计却有意运用了传统样式。窗形作为符号在此与抽象的墙体并置,直接地营造出一种传统美学意境。
在历史风貌保护区,如何处理新建建筑的形式是一个始终具有争议性的话题。而当我们分别个体和整体的视角去看待这一问题可能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建筑以及城市的历史风貌往往是在某一历史阶段基于相对稳定的文化体系、生活方式、以及建造方式所形成的,而北京四合院历史风貌所赖以形成的这一稳定系统在今日早已变化,生活方式、建造方式早已不同。用水泥构件去模仿传统的木结构丧失了建造自身的合理性而使建筑退化为图像,使对历史风貌的理解也成为一种图像化的理解。
胡同的历史风貌到底是由坡屋顶、灰瓦灰墙、绿树所形成的一种图像记忆?还是胡同及院落所构成的空间肌理?还是二者的集成。在历史风貌的文脉中对新建筑到底允许多大设计语言上的自由度?这一直是倍有争议而无定论的问题。这也在于我们如何理解和定义胡同历史风貌的”历史”,它是专指明清那几百年的历史?还是今天发生的在未来也是历史的一部分?如果以后者的视角看,当下的建筑语言也是历史风貌的有机组成一部分,历史本身就是不同历史时期重叠后形成的多样化切片层积方显示历史的时间维度。
然而如果新的历史将过去的历史完全覆盖,旧的无法被识别,则历史信息也遭受了损失。正如文物建筑修缮主张修旧如旧以及新旧需要区分的原则以是为了体现真正的历史价值,因此胡同历史保护区中即应允许新的介入,又应保存旧的,正是新旧的共存造就了历史风貌以及时间的厚度。但是新建筑到底以何种程度的新介入仍然是一个问题,而且新与旧的比例也直接关乎对片区整体风貌的认知。设想新建建筑以平屋顶、新材料等完全当代的形式出现,如果是少量的,对整体风貌的认知或许无大的影响(反而使城市因一定的多样性而具有活力),然而如果大量新建筑全是这样的形式,则属于明清时期的历史向度则将无法被感知。这是一个非常矛盾的问题,也是个体与整体的关系问题。
在这种状况下,四分院在形式上采取了一种折衷的方式。首先,从空间形体上它仍然是以单元体量组合的传统方式形成整体的空间格局,但是其尺度与朝向有所不同,使其从环境中已经呈现一些异质化特征。其次,它采用了传统的坡屋顶形式、甚至灰瓦的传统做法覆盖坡屋顶,又使建筑与环境呈现同质化的特征,墙面采用的灰色肌理涂料虽为现代做法,从色调上减少了建筑与周边的差异。面向胡同一侧的立面采取了传统的磨砖对缝做法,使建筑更加融入了胡同环境。建筑内部的材料则完全是现代的,白墙、钢、石材、瓷砖、木地板为现代生活提供了简洁而明亮的背景。
这一结果也并非一开始就做出了清楚决定,在设计开始时也曾考虑过钛灰金属屋面这样现代材料,坡屋顶的形式一开始是直线并非曲线,而院子里的外墙一开始是白色也非灰色,直到后来在现场才决定改为灰色,这些过程中的纠结反映出这样一个现象:形式并不总是遵循预先设定的概念,而是更忠诚于建筑师的内心感受,例如曲线的确比直线更柔和优雅,合瓦的确比金属更让人放松,而灰墙比白墙更沉静等等,这些判断可以让建筑远离符号化的说辞,而是回归更为朴素的感知。
狭小的场地让我们倾向于选择一种轻型建造体系,以避免过于厚重的结构以及墙体占用更多空间。胡同的场地条件对施工构成了多种限制,如狭窄的场地导致材料与施工机械的交通运输不便、施工的噪音粉尘会扰民等等。因此,采用轻质装配式建造体系可以很好地应对这些限制条件,小构件运输和现场组装便利,无需大型机械,湿作业少,大大缩短现场建造时间等,大大减少施工对邻居的影响。四分院采用的是钢骨架与预制轻质木塑墙板填充体系,在工厂加工好以后先进行预组装,然后运至现场拼装,结构组装很快。整个工期为时仅三个月,如果不是因为地方太小各工种有时无法同时作业还会更快。同时,这种木塑墙板体系自身具有良好的隔热性能,能够减小墙壁和屋面的保温厚度,以此节省出更多的使用空间,提高了使用率。
四分院的设计并没有在形式上采取与传统完全对立的当代姿态,它有些模棱两可,既不完全传统,也不完全现代。它建完以后,从胡同里看几乎像没发生什么,从屋顶看它甚至还帮助恢复了一些传统历史风貌的感觉,但进到建筑内部则是一个不同的世界。这种形式上的模糊性与前述设计思考中的矛盾与不确定相关,设计的决定并不遵循简单的单一逻辑,而是要回应许多层面意义的考虑。建筑的这样一种模糊状态倒是呼应了城市更新中历史的真实状态,城市历史本身就是始终在叠加而不断产生新的身份与意义,而不是僵死的固化的概念。